“糊闹。”

    “你看看你,女孩子家家的,拿个火钳子对着客人,像什么话?”

    “出去,赶紧去做饭。”

    “外——公。”

    “叫外公也没用,你不出去,我出去了,我打电话给伱爸妈,叫他们来接你回去。”

    “不嘛,不嘛,好好好,我现在就去做饭,去做饭总行了吧?”

    老人把姑娘往门外推。

    姑娘虽然不是很情愿,可是在老人威胁要打电话给她爸妈,把她接回去以后,还是服了软。

    她叫李柔,今年18岁,刚刚参加完高考。

    因为小时候住在外公家,所以和外公特别亲切。

    而且自从外婆死后,外公就孤零零一个人,加上腿脚不方便。

    根本就不会照顾他自己。

    所以,自从她懂事一些后,从初中开始,每次暑假,寒假,她都会到外公家里来住一段时间,帮外公做饭洗衣服。

    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。

    外公管理的棉纺织厂,彻底停了生产以后,老人家就压力特别大,几乎整宿整宿的都睡不着。

    是自己眼睁睁看着,外公那半青半白的头发,怎么在不到半个月时间,就彻底变成了现在满头白发。

    她是看在眼里,疼在心里。

    所以,最近一段时间,只要是有讨债的人来找外公,她都会想尽千方百计将对方给支走。

    就是想要让外公能够睡一个安心觉,别再这么煎熬下去,再这么熬下去,万一有个三长两短,她该怎么办,怎么向工作很忙的爸爸妈妈交代?

    而且,她也没有撒谎。

    自己外公是什么样的人品,她从小就了解,从不肯占公家一分钱的便宜。

    外婆还在的时候,就没有欠过外债。

    外婆去世以后,外公一没找保姆,二没另外再娶个老伴,吃厂里的,住厂里的,根本不用花钱,怎么可能,会突然就欠下这么多外债?

    唯一的答案,是这笔钱,被花在了其他地方。

    那么会是什么地方呢?

    李柔在去年的时候,也是暑假,到外公家来帮忙,给外公做饭洗衣的时候。

    就常听外公念叨。

    说是纺织厂开始走下坡路以后,现在日子越来越艰难。

    厂里面工人兄弟姐妹,很多都已经没有班上了。

    前几年,厂子里面咬咬牙,还能给不上班的工人兄弟姐妹们,发点最低生活补助金。

    可是现在,最低生活补助金,也停了。

    没有了工作。

    又没有了最低生活补助金。

    有想买断工龄的,虽然厂里面也批了,可是厂子里面,账上根本就没钱,那又能怎么办?

    最后只能靠政府的救济金,来维持。

    可政府的救济金,也是断断续续,时发,时不发。

    这对于一般家庭,就已经是很难煎熬了。

    况且,是残疾人家庭。

    万一要是有个生病住院,打针吃药,哪来的钱?

    难道等死吗?

    外公叨叨了好长一段时间后,突然有一天又不叨叨了。

    她本以为,麻烦已经解决。

    现在看来,是麻烦事解决了。但那只是解决了工人兄弟姐妹的麻烦,而外公的麻烦才刚刚开始。

    “小伙子坐。”

    赶走了捣乱的外孙女,老人家示意陆阳继续坐下来说话。

    “你别听那丫头的,其实这么回事,去年的时候,厂里面因为发不出生活补助金,而市里又刚好救济金的发放出了一点问题,导致很多厂里的被暂时停了工作的工人们没饭吃,也看不起病,我就寻思着,再想办法去找银行贷笔款子出来,先解解眼前的燃眉之急。

    可是银行,人家死活不给放款。

    说咱们福利棉纺织厂早就已经资不抵债,之所以现在还没被破产,被清算,完全是出于上级要求,出于同情心,是因为咱们厂是属于福利性质,关系到100多名身体残缺的残疾人家庭的生存。

    他们可以不催债之前的贷款,以及无限期宽限还款日期。

    但是新的贷款那就别想了,因为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,来签这个字。

    我找了很多家银行,他们全都是这个说辞。

    最后我实在是没办法,只能自己来给厂子做担保。

    这笔新的贷款,要是厂子还不出来,那就由我私人来承担。

    现在你也看到了,我这是搬起石头,砸了自己的脚。”

    陆阳听后,有些奇怪道:“耿厂长,这不对啊,你明知道纺织厂现在已经成为这个样子了,根本就没有办法能还上承诺的贷款,为何还要自己来做这个担保?”

    纯纯烂好人?

    也不对,如果真是纯纯烂好人,反正也是出钱,那还用什么工厂的名义贷款,直接自己贷款来给工人们发钱,不就行了吗?

    老人苦笑道:“不过情非得已而已,当时情况已经有工人家庭,出现吃不上饭,看不起病,在家熬着等死的情况。

    我一是不忍心。

    二是我当时也没贷出多少钱,一共也就18000块钱。

    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大老板,就算当了这个厂长,就算肯当这个担保人,银行也不信任我能还的上款,最后还是好说歹说,费尽口舌,才贷出来这18000块钱。

    你可能会说,就算是18000块,那也不少了,贷它的时候,就没有想过,要该怎么还吗?

    其实我当时还真想过。

    福利棉纺织厂,虽然现在资不抵债,但它曾经也辉煌过,厂房里面的机器,虽然说都是些老古董,说也有三四十年的历史了,但是它们还能用,质量也完全没问题。

    除了织出来的布,有些粗糙,款式过时,已经不太受国人们喜欢。

    但也不是不可以改进。

    我算过一笔账,如果能引进50万外部资金,将厂里的老机器全面进行升级,剔除掉一些完全不必要的部门,下岗1/3的管理层,1/5的拖后腿的工人。。。。。。

    如此这般这般,说不定这厂子,完全有机会起死回生。

    也是从去年开始,我就一直给上面写信。去上面开会的时候,也是每次都表态。

    福利棉纺织厂想要有出路,不依赖政府救济金,不给社会添麻烦,就必须完成福利人自己的救赎。

    怎么救赎?

    全面进行工厂改制。

    现在不是到处都在宣扬国退民进吗?

    那咱们也国退民进。

    有福利棉纺织厂的老招牌在,有咱们脚下的这近10亩土地在,为何不能引进民间资本甚至外资?

    哪怕全卖了。

    只要能让福利人完成自己的救赎,能让工人们吃饱饭,能让工人们看得起病,有什么不可的?”

    老人说的很激进。

    满头银发,好像刺猬一样都立了起了,也是和头发颜色一样的胡须,刚才可没少胡乱的画出不知多少个8字。

    “是因为残联的硬性要求,把投资人都吓跑了?”

    陆阳突然插嘴道:“所以老伯,你的改制计划从刚开始就失败了。然后你以为很快就能还上的贷款,也彻底还不上了,现在被逼着,每天都在躲债?”

    老人家吹胡子瞪眼的道:“小伙子,你怎么知道?”

    陆阳不做回答,继续问他:“那其他的债主呢?你刚才不是说,只替厂里担保了一笔18000块的贷款吗?”

    老人也没什么好隐瞒的。

    大手一挥:“还能有什么人?上游原材料供应商的业务员呗。

    老耿我干了40年的布料行业,对这一行里面的人和事熟的很,所以很多人都会看在我的面子,即使在我们厂最困难的时候,也都愿意赊账给我们,就是最后赊着赊着可能太多了,厂子关门了以后,大家恍然大悟,就都把责任推到了我身上,非要说我骗了他们,要我赔他们的原材料,要不就赔钱,我拿什么来赔?”

    陆阳小心翼翼的问道:“不知咱们福利棉纺织厂,到底欠了银行多少钱,又欠了咱们的上游原材料厂商多少钱?是资不抵债,还是除了资不抵债,把你们都卖了,已经都还不起了?”

    陆阳发现自己原先想的太简单了。

    普通薪资的工厂,哪怕是国营企业,但只要资不抵债以后,银行就绝对不会再放款。

    但是这家福利棉纺织厂,显然不能算做是普通工厂,它的存在,意义不一般,一家福利性质的工厂,天然就是属于弱势地位。

    是社会必须要关怀的一股势力。

    哪怕为了稳定。

    对,稳定大过一切。

    在它遇到经营困难的时候,只要还有一线希望,哪怕是银行再不想贷款给它。

    为了这一线希望。

    很多看不清,也摸不着的手,就会在这个时候出现,从上而下,开始调控正常的企业经营,押注,影响到银行,无视出现呆账坏账的风险,给它继续贷款。

    直到它再也挽救不回来。

    而后果就是……

    债台高筑,彻底的,将企业改制的路也按死了。

    欠这么多钱,连卖两回,可能都不够还的,这个时候,还提什么改制,什么国退民进,谁敢轻易入局?

    除非银行的钱不用还了,欠的上游原材料供应商的钱也不用还了,不然只有傻子才会把真金白银拿出来,用来填这个永远都不知道会有多深的窟窿。

    现在回想起来。

    福利棉纺织厂屡屡提出改制,市里也屡屡答应。

    但却推进很不乐观。

    除了有残联的硬性指标外,看来最终真正的原因,还是得落在这个上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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