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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把那座厅堂火烧之后,无常爷的那些所谓妾室陈易都放了出来,不仅得了她们的感激,还得到了一些新线索。

    从未有过的线索。

    陈易看过之后便暂时收起,不让女冠发现,而离开那院子继续前行,路上找到了地方歇息,接着便是

    “都说轻些了,都说轻些了!”

    “够了、真够了!”

    幽蓝的篝火燃着,那石壁上倒影出的影子时而交叠,时而架桥,墙边的隔音符箓,随着劈里啪啦的火舌声微微摇曳。

    通体玄色的便服,宽大的素白道袍,桃木剑被压在后康剑之下,闵宁送的无杂念远远地杵在角落,沉默不语着,几乎是一地狼藉。

    待不知过多久,才终于停息了下来。

    殷惟郢绵软无力地倒在床榻上,她粗气连喘,陈易靠过来搂住她时,她本能似地想推开,可终归推他不开。

    他一碰她,她就浑身发颤,而后僵硬,只有到好一会之后才会慢慢平息下来。

    陈易轻抚着她的肌肤,掌心感受到微微凸起的鸡皮疙瘩。

    小狐狸以前也会这样,那时她不仅不习惯陈易碰她,更对陈易又恨又惧,只是后来,她慢慢就习惯了,更压住了害怕,而且也没那么怕了。

    可殷惟郢好像永远都习惯不了,眼下她在他怀里没有动弹,只有喘气声扑打着陈易的胸腔。

    对于殷惟郢来说,每一晚都像是与虎同眠。

    长生大道破碎的恐惧,让他化成无明停留在她心间。

    大多时候,陈易对女子的害怕都是不以为意,更何况害怕和喜欢从来不是不能共存的东西。

    女冠的身子仍绷紧着,陈易凑近了些,轻啄了下那薄唇。

    她飞快抬起眼眸扫了他一下,又飞快地垂回去,她轻声问道:

    “夫君,接下来要去鬼门关?”

    “嗯,穿过鬼门关,往右走就是第二阎罗殿。”

    “我本以为…穿过鬼门关后就定要走奈何桥……”殷惟郢清声说道,“故此俗话才说‘鬼门关外走一遭’,而不是‘鬼门关内走一遭’。”

    “书上是这么写的不错,但魂魄有魂魄的路,鬼差有鬼差的路。”

    陈易如此说着。

    鬼门关之后的大道通往奈何桥,那里卖有孟婆汤,但既然有阳关大道就有羊肠小道,而这条小道便能绕过奈何桥,像是员工快速通道。

    走过那条羊肠小道,离鬼城就近了。

    想到这里,陈易轻声道:

    “那里的鬼城叫郢都,也有个‘郢’字。”

    殷惟郢,名字里有个“郢”字,惟郢、惟郢…

    “那阎王叫楚江王,郢都春秋之时是楚国的都城。

    女冠低垂着眸,漫不经心道:

    “惟郢路之辽远兮,江与夏之不可涉…我名便出自这里。”

    “楚辞?”

    火光的倒映下,陈易眸子映照着她白如羊脂的脖颈,以及那飞瀑般的秀发。

    发冠落在了不远处。

    “嗯…”殷惟郢回得有些有气无力。

    她聊起了名字,陈易一时想到了那许多的红颜知己,感慨道:

    “还真有文化…跟小狐狸一样有异曲同工之妙。”

    殷惟郢回应得清淡:“都是王女,本当如此。”

    “像闵宁这种就简单得多了,单名一个‘宁’,取字则是‘月池’,颇有种顾名思义之感。”陈易轻飘飘道。

    听陈易提起闵宁,殷惟郢微不可察地轻哼一气,淡淡道:

    “闵家虽曾为新贵,但归根结底根基浅薄,又是军户,能识字便已算天资聪慧。”

    她和闵宁素有过节,哪怕有错在她,不过听着她这番略带阴阳怪气的话,陈易也不气,但还是笑道:

    “那个时候,如果是闵宁,会很喜欢看到我行侠仗义,而不像你…会问我是不是什么老前辈。”

    话音落耳,殷惟郢眉宇轻蹙,这不是数落她是什么?

    女冠几分不甘道:“我又何必像她?”

    “不像就好,我就喜欢你这样子的。”

    这话莫名的中听,女冠绷紧的身子也恰好放软。

    “…明白就好,”殷惟郢抬起眸,抿了抿唇轻声道:“以她的性子,可不会叫你夫君。”

    说完,她便阖上了眼。

    篝火的燃烧声中,陈易感受到怀里的人儿比之前放软了许多,她在慢慢睡下。

    许久之后,她已彻底睡下了,陈易也不做过多的动作,而是那空出来的手触碰方地。

    那在无常爷院子里找到的线索,落入到手心。

    那是一张寻人令,上面没有画像,却赫然印着三个字:

    殷惟郢。

    翌日一早,再度启程。

    过了无常爷所在的勾魂谷,翻过了山,路就平坦多了,再也没有什么踩歪就会失足掉落的悬崖,一路偶有崎岖和岔路,但也很快就过,地上坑坑洼洼处填有石子或木板,可见离鬼门关近了,道路有人维护打理。

    黯淡的地府没有昼夜之分,因此除了算卦,很难准确判断到底过了几日,陈易按照体感判断过了四五日左右,而殷惟郢随意一算,发现过了足足六日。

    时间过得比想象中要快一些。

    不过慢上一些、快上一些也无所谓,反正总归是要走过鬼门关,去往鬼城的,也不差这一天两天的事。

    陈易一路上都在盘算关于鬼门关的事,有无常爷的令牌在身自是不假,但只有令牌是不够的。

    记得不错的话,那时他并不是通过鬼门关入的鬼城,而是从鬼城出来时经由鬼门关,而哪怕如此,都十分麻烦。

    前世出鬼门关的时候,也是经历了多方打点,几乎鬼门关上上下下都跑了一趟,最后还给那脾气不好的守关将军弄来了一杯上佳的女儿红,这才成功出关。

    出关便是如此,过关想来就更难。

    特别是那守关将军,不知变通,极难说服。

    关键他为人忠心耿耿为鬼也秉公执法,整个鬼门关上下好像就他一个清官,想要贿赂也难以下手。

    陈易深吸一气,做好了应对的准备,一路上还跟殷惟郢嘱咐了不少事。

    沿路的风更阴冷了,雾气更重,路边能见的尸骸越来越多,猩红的彼岸花越来越多,而且花瓣格外纤长,来到鬼门关外十里地不到,忽如花海,连绵地爬满了山坡石林。

    陈易眼眸里闪过一丝困惑。

    十里路上,静得非常。

    平日里热热闹闹的鬼门关,南疆人吃点菇子就要转悠一圈的鬼门关,怎么今日没人了呢?

    总不可能没人死了吧?

    哪怕没人死,也总有人吃菇子吧?

    殷惟郢也觉得不对,面上露出了一丝担忧:

    “眼下的地府…实在奇怪,且不论哪处都有人为非作歹,连这两阎罗殿间的鬼门关外都无人涉足,郢都鬼城里面出了什么事?”

    依照前世的经验,陈易自然能回答是郢都鬼城里面,先帝的亡魂在夺舍楚江王,可如今连番变化的情况,让他有了些不确定。

    然而无论怎么样,都得先看清一下鬼门关的情况,殷惟郢算了一卦之后,二人便继续前行。

    巍峨的城门楼耸立在山川之间,不远处断开的石崖,底下是青蓝的冥河流淌,静谧非常。

    一路之上,别说人影,鬼都没见一个,然而阴气森寒,煞气远胜于之前的任何一处,殷惟郢不得不双手掐起金光护体诀,而陈易怀里的赤金舍利子则自行荡漾开佛光。

    靠近鬼门关时,远远便能见那城门楼上的牌匾“幽门地府鬼门关”,陈易四处张望,发现了一些细节。

    断刀断枪,埋没在土地里,举目望去,如同一座古战场一般。

    有人攻打了鬼门关?

    陈易一阵困惑,当他来到鬼门关城门楼下时,朝里望去,下意识地就把手搭到了刀柄上。

    在鬼门关的城门楼下,男的、女的、鬼的、活人的、妖的……成百上千颗头颅堆叠一起,自下而上筑成一座座的京观!

    其中最大的京观,那最上方的位置,赫然是守关将领的头颅!

    这一幕骇然的景象呈现面前,莫说是殷惟郢,连陈易搭在刀柄上的手都微颤了下,随之而来的则是浪潮般奔涌的困惑。

    此前做好的一切打算,顷刻间全部作废,整个鬼门关里是人是鬼都死无葬身之地。

    正待思考之时,忽地厉风刮过,那京观上死不瞑目的头颅们齐刷刷地面朝一处,发出惨叫!

    陈易拧过去,看见一个小山般巍峨的身影,自阴影中缓缓走来,与之相伴的还有甲胄的摩擦声,扎在甲上断裂箭矢,狰狞的刀剑划痕,以及一杆大枪,裹在身上的布匹画着一个“邓”字!

    邓艾?!

    那身影从阴影中浮现时,陈易与殷惟郢几乎同时瞳孔微缩。

    特别是殷惟郢,她时至今日都忘不了淮水村发生的事。

    而眼前乃是阴曹地府,此刻出现的绝不仅仅是一具分身塑像那么简单。

    他身上横荡出来的煞气,压得那京观里惨叫的头颅接二连三地闭上了嘴。

    那是真身!

    陈易的直觉这样告诉他,他握住了刀,刀锋随时都会出鞘。

    而那邓艾一步步向前,在十丈之外停了下来。

    “我道是谁…还以为这里还有漏网之鱼。”

    他的嗓音沙哑,缓缓道:

    “原来是你。”

    陈易微微怔了下,意识到什么。

    只见原本杀气凌然的鬼主,其枪尖低垂下来,平静道:

    “你我算是熟人,不知你们还记不记得我?”

    此话一出,殷惟郢愣了下,而陈易则疑惑道:

    “你知道淮水村的事?”

    “那地方原来叫淮水村么……那是我的分身,我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。”

    那鬼主苍白的面容上露出回忆之色,看见是陈易之时,他身上的肃杀敌意一散而进,手里的长枪一抛,接着便往后一坐,坐到了京观之上。

    隐约间有骨头的碎裂声。

    见他没有敌意,陈易看了殷惟郢一眼,女冠将桃木剑放低了些,而陈易的手也松开了刀柄。

    但他随时提防着邓艾的暴起。

    “过来点吧,又不会吃了你。”

    邓艾朝着十丈开外的陈易招呼道,手抬了起来,像是招呼亲朋好友。

    陈易也不磨叽,上前了几步,邓艾拍了拍地面,招呼他坐下。

    心中虽有疑惑,但陈易犹豫之后,还是坐到了平地上。

    邓艾打量着陈易,又看了看不远处的殷惟郢,指着问道:“你媳妇?”

    女冠脸色微红了几分,她侧过脸去。

    陈易平静道:“未婚妻。”

    “长得挺国色天香,让我想起甄皇后。”

    邓艾感慨一句,将目光挪回到陈易身上,

    “看你满脸想问的,有什么想问,就问吧。”

    陈易听到之后,看着这鬼主好一会,开口道: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会在这里,又为什么要屠了这鬼门关?”

    按理来说,像邓艾这种被记载的大鬼主,理应关在极深的地狱之中。

    邓艾把头抬了下,转过头,看向了鬼城的方向道:

    “鬼城乱了,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乱,有人救我我就趁机逃了出来,就这么简单。至于为什么要屠关,这些人想拦我,而救我的人要杀光他们报恩,我就自然要屠关,更何况我被押进这鬼门关时,受了这些人百般欺辱。”

    寥寥几句,邓艾随意交代了情况,陈易从他的反应看出,他好像对鬼城内的变化确实所知甚少。

    想要一个被常年关入天牢的囚徒了解京城的情况,实在是太难太难,而邓艾身上也是差不多。

    邓艾转回头看向陈易,忽然道:

    “我本该杀你。”

    陈易的手已放到刀柄上。

    那苍白的面孔摇头笑了笑,接着道:

    “但我得谢谢你,那是最后一尊分身塑像了,若放任它继续为祸人间,我在生死薄上的罪孽还会不断加深。”

    听着这话,陈易捕捉到了什么。

    “你…你看开了?”陈易缓缓道。

    “地上几千年过去了,还看不开么?”邓艾反问着说道,他长叹一口气,环视了周遭一圈的京观:“把这鬼门关一屠,新仇旧恨一了,全看开了,最后一点执念也没有了。”

    陈易眉头微微一蹙,迷惑不解在心头蔓延开来,如今的情况是从未预料过的。

    谛观的死,鬼门关被屠,邓艾逃狱而出,还有那张关于殷惟郢的寻人令……种种线索齐聚在一起,让人摸不清楚未来的走向。

    就好像话本里既定的剧情,发生了几乎翻天覆地的改变。

    可到底是什么,导致了这种改变?

    答案…应该在鬼城里。

    陈易深吸一气,也不管邓艾看不看开,他没兴趣了解,而是道:

    “既然如此,我们要从鬼门关里走了。”

    不曾想,邓艾摇了摇头道:

    “我不能放你们过去。”

    陈易疑惑了下。

    只听邓艾慢慢道:

    “救我出来的人,要我把守鬼门关,不放任何一个人过去。”

    陈易眯了眯眼睛道:

    “那…没得谈咯?”

    “也不是没得谈。”

    “哦?”

    邓艾抬起了头,眸里多出一抹怅然,良久后道:

    “你除掉我了一尊分身,我赏识你,只要你帮我去奈何桥弄一碗孟婆汤来,我自然就放你们过去了。”

    去奈何桥弄一碗孟婆汤?

    若是寻常人就罢,堂堂大鬼主邓艾竟要一碗孟婆汤。

    陈易轻轻疑惑。

    邓艾见状,缓缓开口道:

    “我想轮回转世了。”

    陈易更是疑惑。

    “想轮回转世了?”

    “你知道姜维姜伯约吧?”邓艾平静地叙述道。

    陈易自然记得,那时他还用姜维的门神化来压胜。

    邓艾举目远眺,仿佛回忆起过去走阴平破蜀的日子,

    “死而为鬼主,从前觉得威风,不负威名。可人最怕的就是比较,连我手下败将都成了门神,享受香火供奉,我却只能在这阴冥之地受成千上万的苦。”

    他枯坐那里,长叹一声道:

    “罪孽太深,怨念太大,记得的东西太多太多,与其如此,倒不如干脆点,喝下一碗孟婆汤,直接投个新胎为好,到时也不带兵了,就当个文弱书生。

    当日死在绵竹的三造亭,这也怨,那也恨,可成千上万年来,便是死不瞑目也无用,终究虫咬了,身腐了,盖上一抔黄土全算了。”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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